一之页 不信者佣兵与机械化的梦
Chapter 01 我的异界佣兵生涯果然有问题
“这里是Q1，例行检查没有异常，完毕。”
“第三区域检查完毕，没有异常，完毕。”
……
黄铜制的耳罩——“短 波 窃 听 器”——临行前妹妹是这么称呼这对耳罩子的——传出纷乱嘈杂的电音，像万千只蜜蜂在耳边嗡鸣。
守卫们整齐的踏步声，穿过轧制钢板下密布的金属管道，传递向天顶锈迹斑驳的钢梁结构，墙体上排布着的管道口时不时喷出苍白的蒸汽。
借着蒸汽与钢梁的掩护，身处半空的少年将身体紧贴横梁，默默感受着身下轻微的震动，屏息凝视着探测器上渐渐远去的光点。
光点已经远去，少年舒了一口气，开始尝试联系同行的伙伴。
“嗯……记得是转这个来调频……”少年努力地回忆着妹妹临行前的说明，转动耳罩下的旋钮。
“——吱——白痴！怎么现在才联络上！”
频道刚一调齐，对面暴躁的声音就差点刺穿少年的耳膜。
“诶，抱歉！”少年下意识地一缩肩，“新的炼金道具，有点不适应……”
“哼……所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整天整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好好用老式对讲机不就没事了，你们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新手因为不注意及时通讯——”
啊啊，又要开始了吗，老佣兵的临时课堂。少年有点绝望。
“好啦，约伯爷，我们知道的。”
好在这时响起了悦耳的少女声，即使是通过炼金耳罩颗粒化严重的音效也能想象出对面少女的青春活力。
“别带爷字！我还年轻得很啊啊——”
“那个道具是可以用作窃听的吧？”少女选择性地无视了频道里某人的怒吼，“信息收集也是任务的一环啊——所以歌利亚你都听到了什么？”
“呃……这个么……”名为歌利亚的少年挠挠头，尴尬道，“一口气接收到的信号太多没听出来……”
“……”试图解围却使得场面更加尴尬的少女一时无语。
“……这就够了。”老佣兵的火气似乎已经过去，平静下来的语气带着几分微妙的靠谱沧桑，“这说明他们……临时提高了汇报跟巡逻的密度。”
“他们发现我们了？”
“不，如果是因为发现有人潜入的话，我们还能这么淡定地聊天？估计不只是魔像工厂。负责其它设施的队伍应该也都遇到这种情况了吧——”
“毕竟是非常时期呢。”少女无奈道，“如果我是城主，多半也不希望在婚礼前后遇上什么事故吧。”
“婚礼……吗。”少年低声嘟囔，“又是阅兵又是‘终极兵器’‘重大发表’的，把婚礼当什么了——我要是新娘还不得给气死！”
“歌利亚穿婚纱的话会很可爱的吧——”
“噗——！”
被妹子称赞了！在奇怪的方面！
歌利亚差点没从钢梁上掉下去，好在钢骨结构如蛛网般蔓延的穹顶多的是可以撑扶的支架，这才没有出师未捷身先死。
“别闹了，政治意义不是我们要关心的话题。”老佣兵开始进入状态，“现在还是先关心任务吧。”
“明白。”
“何况——”老佣兵闷声道，“别忘了我们手上可还带着这倒霉玩意呢。”
透过联络可以听见对面不耐地捶墙声，歌利亚心情复杂地看向手腕。
一只造型复杂的黑色腕表紧紧地扣在手上，金属质地的外壳透着寒意。
齿轮驱动的指针像是纹丝不动地吸附在表盘上，但已经划过约十二分之一的刻度确实地说明了时间的流逝，隐隐泛着流光的表盘底纹描绘出危险的炼金矩阵。
“那个‘雇主’……是认真的啊。”少女的声音显得有点苦恼。
“摆出了那种阵势来‘雇佣’我们的家伙，会在这种小节上骗人吗？”老佣兵冷笑道。
“不如说这任务本身就不正常吧……”歌利亚叹声道，“居然有‘人类’会委托破坏‘人类’跟‘精灵’的联姻——还是用这么极端的方式？”
“哼，人类内部有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说的话，我们不也都是人类吗。”
“啊……也对……”
歌利亚盯着下方来往的守卫，多半都是从圣盟来的人类，罕有爱洁的精灵愿意来这种污染严重的重工业工厂工作，至于矮人跟狼人，还要更前进一点，到一线苦工的位置才会出现。
“……不问‘雇主’的目的，要考虑的只有任务。”
老佣兵顿了顿。
“——这就是我们‘不信者’的信条。”
——咻。
绳索枪迅速地绷紧，一道黑影掠过苍白的蒸汽与熏黑的墙体，飞快地坠向地面。
歌利亚拉紧绳索缓了缓下降的速度，顺着降落的势头半跪于地，几近无声地在金属板的地面上安全着陆。
“安全上垒！”
歌利亚小得意地握了握拳，随后开始四顾观察情况——于是再也得意不起来。
一下来就被包围了。
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猩红色指示灯，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眼睛一样盯着他，像酒后大汉布满血丝的眼珠子，还是遇见可爱的女孩子……或者男孩子时的那种……
“喂诶——”
下来的时候没有检测到炼金反应啊！妹妹你坑我呢？
“——别嚷嚷！想让我们团灭吗！”
耳罩里传来老佣兵的声音。
“敌人都打算扑上来了啊——”
“歌利亚！冷静点——是不是遇到炼金魔偶了？”
少女提醒道。
歌利亚心神稍定，揉揉眼睛再度望向那片黑暗。
眼珠子们都没有挪窝，借助指示灯微弱的红光能分辨出机械切割下非自然的棱角与直线——大大小小的机械、或说金属体——毕竟其中一些机械的完成度仅止于外壳的拼合——正成堆地堆砌在角落的黑暗里。
小型自律式炼金机械，通称炼金魔偶。
比起以巨人的体魄与猛兽的机动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炼金魔像，这些缩小版的魔偶更多地流向民用领域，作为优秀的侍者与仆佣活跃与王公贵族的庭院宫殿。
然而眼前的魔偶们似乎已见不到起舞于蓝天下的一日了。
锈迹沿着破碎的外壳边缘延伸，在机械关节处堆积成红褐色的松散结构。
显然，它们只是一堆被抛弃的残骸。
“废弃品吗……难怪没有检测到。”歌利亚确认了一下探测器的表盘喃喃道，顺便在心里给某人道了个歉。
“从潜入位置推断的话……你现在大概在目标上层，是不合格品预回收的区域。”少女推测道。
“不合格品？这些魔偶是在这里生产的？”歌利亚走出角落，扶着护栏向工厂更下层眺望，“这里不是‘魔像’工厂吗？”
巨大的吊钩与机床，还有各种不知用途的大铁块似的机器，在划分得井然的工厂区域里各自就位，沉重的部件在宽阔的轨道上缓缓移向下一道流水线。怎么看都不是为了生产民用魔偶这种人畜无害的小东西准备的。
……而是为了更为不详的造物。
“毕竟这座城在名义上还是属于精灵的吧！”
老佣兵哼哼着说。
“就算联盟那群家伙的意思已经路人皆知，‘现在’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在这么接近帝国边境的地方搞事情。”
“‘现在’啊……”歌利亚微微皱眉。
精灵对炼金科技谈不上好感。
尽管求知欲旺盛的精灵学者们拥有着大陆顶尖的炼金知识，但其亲近自然的天性与各种复杂的历史原因，使得精灵对炼金产物——尤其炼金魔像——抱有消极的情感。
精灵内部也曾针对自然与炼金的矛盾爆发过激烈的争执，甚至一度分裂为奎灵那斯提、西瓦那斯提两派。但经过几千年动荡，出世精灵们对世界、对昔日盟友的热情渐渐冷却，现如今大部分精灵都已回归精灵之森，不再插手大陆纷争。
觊觎着精灵知识的诸方势力几番尝试，试图窃取精灵经年累月的研究成果，以及传承自神话时代的古老智慧。
而等到这一任月之咏者、三贤者之一的精灵公主伊丝特下嫁人类，圣盟的势力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地渗入精灵之森吧。
到那时，那片黑暗中闪动的红光……
歌利亚回头望向炼金魔偶堆积的残骸。
仿佛大战之后血肉生灵堆砌的尸山。
仿佛会有真正的魔像自那尸山之上爬起，向天穹发出不绝的怒吼。
——将会是真正的死讯。
歌利亚摇摇头，这一切都太遥远，并不是此刻需要考虑的。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金属落下的声音，一枚魔偶的颅骨顺着骸堆的坡度滚落。
“目标的大熔炉是在下层吗？”
颅骨咕噜着旋转到歌利亚脚下。
“是的，你可以沿着左手边的通路下去，那是最短的路径，不过要小心大熔炉附近的守卫……”少女给出了建议。
歌利亚低头轻踢颅骨，抬头望向骸堆之上被黑暗遮蔽的顶端。
“不必了。”歌利亚眯起眼睛，“我找到了更近更安全的路——”
“什——”
老佣兵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着，大概又开始骂街了吧……抱歉了，但我也有不得不确认的事情。
深吸一口气，往后退过几步。
——嗖。
歌利亚猛然发力，向着黑暗中的骸堆冲去。并没有按照少女的建议下楼，而是沿着废品堆积的小山一路向上。
歌利亚轻盈一跃，踏着一具魔偶横斜的身躯跳上骸堆，随后在另一具魔偶的肩上一踩，又向上跃进数米。星星屑屑的铁锈与碎片翻滚落下，歌利亚交错向上，转眼已经来到堆顶，眼前徒余一面光滑的金属墙壁。
墙壁向上方的黑暗无尽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嘿！”
歌利亚在骸堆顶上轻轻一蹬，伸手向上探去……然后就在黑暗中抓住了墙壁的边缘。
歌利亚哼哧着搭上另一只手，手臂用力提起身体将自己搬上墙壁上沿，却在就要翻过墙面时不慎滚落掉进了墙内——
——扑。
然而摔落的高度并不如来时那么高，不如说仅有顽童玩闹间从椅子上跌落的程度，只是身下莫名又坚硬的凹凸感实在有些膈应人。
眼睛渐渐适应了此间的黑暗，歌利亚看清了，自己身下……是无尽数的废弃魔偶。
惨白的肢体。
空洞的眼眶。
僵硬的躯壳。
即使明白这些都是没有灵魂的伪物，还是令人感到一阵反胃。
歌利亚将目光投往身处平面的彼端，无数金属残肢在重力的牵引下落下边缘。巨大的轨道之上，传送履带缓慢地转动，落上轨道的废品缓缓移向下层冒着火光的大熔炉。
通过这个传送履带，就能直接进入大熔炉的内部，不过不做点防备就贸然下去的话，其结果大概跟一起掉下去的废品没什么区别，稍不留神就要变成熔炉钢水中的一道青烟。
“果然……刚刚那里不是真正的‘回收区域’。”歌利亚喃喃道。
如今歌利亚所在的地方——像是一个由铁壁围成的巨桶，零星的不合格品从四周的轨道沿着传送带被抛弃至此。
巨桶一侧的闸门控制着桶内废品的出量，翻滚着的残骸，如流着黑光的瀑布，倾泻上连接着大熔炉的履带。而更多饱和到从边缘落下的残骸则在桶壁外围堆积起了高耸的小山，如同环绕着火山口的峰岩。
歌利亚正是攀爬着巨桶外壁堆积的尸山，一路爬上了桶沿。只要混在这批回炉货里跳上轨道，就能接近目标的大熔炉了。
“真让人吃惊……你是怎么发现这里还有……呃……一个巨大的垃圾场的？”
听罢歌利亚的描述，少女发出了吃惊的声音。
“再怎么说一间合格的工厂都不会把要回收的东西堆到角落里生锈吧——我又正好看见有颗机械脑袋从这掉了下去，所以就发现咯。”
随意堆积毫无规律的残骸，长到令零件生锈的预处理时间，怎么看都不是回收区该有的样子。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那堆砌成山的残骸，也只是从真正的回收区落下的余渣。
“要说回收区的话，感觉上总得有个堤坝一样的设施吗——控制回收速度的。总不能从流水线上下来多少废品就直接丢进熔炉里吧？”歌利亚解释说。
“按照小子的说法，要是没有这么个地方，这间工厂的废品率确实是多到能把熔炉直接塞满到铁水四溢啊……”老佣兵了然地赞许道，转而又问：“不过你小子专程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这里近。”
歌利亚随口嘟哝道，却没有再理会老佣兵不解的追问，直接摘下了耳罩。
机械的轰鸣。金属的倾泻。蒸汽的呼啸。
如今已是如此清晰可闻。
不过话说回来……歌利亚蹙着眉头环视四周。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堪称精神污染的魔偶残骸，多到溢出的数量，而这……仅仅是次品。
产量也好，次品率也好，都太高了。
高得连这座废品之坝都会决堤、偶尔满溢坠落的余渣都已在角落里堆砌成山。
这样低下的回报率，并不合人类逐利的天性。
除非……这里的产能、这里的技术、这一切的设计，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制造大型军用魔像而存在的话。那么这大的离谱的回收装置也就顺理成章了吧。毕竟与炼金魔像庞大的身躯相比，这铁桶的容量也不过尔尔。
歌利亚不由得打了个寒碜——如果他的假设成立，那么从一开始人类支援精灵建立这座工厂……甚至这整座悠久之城的动机，都隐隐指向了一个恐怖的图景。
悠久之城，坐落于精灵之森的外沿，由人类与精灵共同建造的高度炼金化都市。向北直取精灵之森的腹地，向西接壤由血族统治的西陆——梵拜雅帝国。
自两千年前，血族第十三真祖联合人类神圣教会终结十二帝乱、签订剑鞘合约以来，大陆就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和平时期。
人类与血族各自占据东西大陆，遥隔沸海以相望，古老的合约、无尽的波澜，阻绝了大部分的争端与野心。
但大陆上任何一个记事的孩子，都不会相信这份微妙的和平能够化解人类与血族纠葛千年的恩仇。
两千年来，血族与人类明里暗里的较劲摩擦就没有停过。也不知是幸与不幸，岁月如梭，英雄如川，两方即使偶有哪边占优，也没有谁真正取得过决定性的胜利、出一个雄图霸略的君主。北地的边境线拉锯似地更易了一遍又一遍，东西大陆的大体格局却没有变动过。
——千年前曾有一名人类试图颠覆过这个格局，而教会也一度以为他会成为带领圣盟第二度开创辉煌的中兴之主。然而万万没想到，那人最后却成了血族与人类共同的噩梦……但噩梦也只是梦，妄图颠覆世界的狂徒最后仍为世界所颠覆，如今的大陆依旧是东西对峙、摩擦不断的局面。
至于在两块大陆接壤的北地，建造一处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出炼金魔像这种战争机器的兵工厂，姑且不论人类哪里来的自信能长守悠久之城，以这座悠久之城为炬，在不久的未来，烽火注定燃起、随后蔓延。
无尽的战火，终于也要烧到精灵之森风波不兴千年久的枝叶间。
真是讽刺，离开故土三千年，第一个千年，帮助人类掌握了名为炼金魔像的神话力量；第二个千年，帮助血族推翻了魔像庇荫下日渐暴戾跋扈的人类；第三个千年，兜兜转转龟缩着又回到精灵之森苟活至今，到现在那两家却给你打上门来了——更尴尬的是这两家昔日老友还都没把你当对手，彼此交锋的余波就已经让你苦不堪言。
“什么爱好和平崇尚自然……都是不思变革的借口，真以为推一个女孩子出来联姻就能保太平吗？”歌利亚看着工厂里喷涌的蒸汽、千钧的机械，不由得感慨道，“……姻亲又怎么样，人类自己玩这手都不知道玩死多少同类了。”
他想到了手上的腕表——说起来这玩意也是“人类”强加上来的。
“到头来生死都由异族决定……何其可悲的命运……”歌利亚扭扭腕表，放松了一下手腕，走向平面彼端。
无数零件在此倾泻，宛如黑铁的瀑布。
“——就由我来炸毁。”
歌利亚伸展双臂，向着轨道直坠而去。
“真是胡闹！”
老佣兵再次进入狂躁模式。
“诶……好歹任务也完成了嘛！”
再次戴上耳罩，耳膜就被穿刺几回的歌利亚辩解道。
“胡闹！居然就这么冲进大熔炉里边！？要是掉下去了你就连灰都剩不下！”
“但是这样一来就能把炸弹隐藏在炉膛里面了吧？感觉要撑到一周不被发现也只能这样了……不过从轨道掉下去那段没处使力的感觉真是不想再来第二次啊……”
“你也知道害怕啊！”
“单手抓着边沿来腾手组装炸药的时候是蛮怕的……为了把炸药藏深一点一直在试着往下伸手——不过后来我发现只要用脚勾住倒挂起来就能解决了！”
“你还能不能再胡闹一点！”老佣兵咬牙道，“别再给我玩第二回了！知道没？”
“……虽然说出来有点恶心……你不会在担心我吧？”
“我，我tm是担心你失败暴露了坏老子事！”
“……失败了不就化成灰了吗……还怎么暴露……”
“……喵的，小年轻还顶嘴？你不知道我当年在大陆第一的佣兵团里——”
老佣兵嚷嚷着又要开始叙述自己的光辉历史，歌利亚忙不迭地岔开话题：
“啊，说起来——索菲娅呢？怎么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她的联络？”
耳罩那头突然陷入了沉默。
歌利亚的心头浮起了一丝不安:“……什么情况？”
任务中失联的佣兵，或者死，或者离死不远的险境，再或者……背叛。
脑海中浮现出了少女温柔的面孔——她不会背叛的，歌利亚这么相信着。
如果是后者，那么他跟老佣兵现如今是不可能这么自在的。
何况……还有这种东西存在。
歌利亚眼神复杂地看向手腕。
指针已经偏移了肉眼可见的一段距离，只要这只腕表在，就不会有背叛的可能。
换句话说……只能是前两种可能了。
“奇怪——她那里有位置讯号传过来，但却切断了所有音频信号。”老佣兵的声音里充满疑惑。
“位置……？”歌利亚微微蹙眉，“切断音频……难道是某种无法联络的场合吗——她的目的地是哪里？”
“我看看……是在控制室。”
不久前，控制室。
索菲娅正躲在角落的立柜里。
狭小的空间里胳膊大腿无处伸展地抵在柜壁上，金属冰冷的触感紧贴着肌肤沁入骨髓。久不流通的空气里带着几分闷热几分窒息。一片漆黑的视界更加重了心理上的不悦。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现在就出去……不，能稍微容她调整一下匆忙躲进来时的体位就谢天谢地了。
然而无论多小的动作都有可能磕碰到什么发出声响，在这片黑暗里一切都不在掌握。
从柜子外传来两名守卫谈笑的声音，金属柜壁轻微地震动。
还在啊……索菲娅绝望地想。
大约十几分钟前，她在控制室的操作回路下设置完了炸药，正打算溜之大吉，却好巧不巧懈怠了一下，没注意两名守卫的靠近，回过神来时除了躲进这柜子暂避一下，似乎也没有什么上策好使。
但仔细一想，在这里被堵住，不是迟早要被发现的节奏吗？万一弄出点声音让守卫有了察觉，那钻进柜子里的自己简直就是作茧自缚。
就连通讯器的联络频道也切断了，为了防止对面的声音暴露隐藏中的自己——这也意味着同伴的救援基本是指望不上了，简直就是自作死而必死之局。
何况这次的任务是潜入，不到最后时刻她也不能突然跳出来无双。
且不论她半桶水的家传格斗技有没有把握在守卫发信前撂倒两名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一旦行踪暴露导致任务失败，后续的计划不知道会受多大的影响……到时候她要面对的就是那个令人浑身悚然的“雇主”了。
回想了一下数小时前与“雇主”的会面，那着实不能算是愉快的回忆。
……绝对不能被发现。
索菲娅默默给自己打气，侧耳倾听守卫的交谈，期待着可能出现的转机。
守卫A：“啊啊好无聊啊，每天巡逻的次数也太多了吧。”
守卫B：“是啊是啊还没有加薪。”
守卫A：“混账上司……说什么抓不到人不给奖金。”
守卫B：“——说到底根本不会有什么蟊贼会在这阵子去触城主的霉头吧？”
守卫A：“就算这样还是想抓个人啊——身材姣好胸部丰满的女贼这样的？”
守卫B：“喂你这还是为了奖金吗！——不过抓到的话算我一个啊嘿嘿嘿……”
守卫A：“我就知道你小子也好这口嘿嘿嘿……”
“没有没有，其实我更喜欢娇小一点的嘿嘿嘿……”
两名守卫开始针对抓住女贼之后的审讯拷问流程进行技术性的研讨，互相交换了宝贵的意见，时不时有大胆的想法与最新的操作出炉，愉快的笑声回荡在不大的操作室，听的索菲娅的小脸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
绝对不能被抓住！！！
她在内心声嘶力竭。
话说想抓人给我巡逻去啊！为什么还杵在这里摸鱼啊！
然而无论她在内心翻来覆去地埋怨多少遍，两名守卫都没有停止摸鱼的迹象。
索菲娅只好保持着尴尬又难受的体位默默地在柜子里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柜子内的空气越来越浑浊。索菲娅清明的意识开始闪过些微的恍惚。
我就要交代在这了吗……
索菲娅的眼眶酸酸的，就要蒙上一层薄雾。
她不由得开始回想迄今为止的人生……
“咳咳……索菲娅啊……不要忘记，冒险的路上还有诗和远方啊……”
对不起了天国的父亲，没能继承您的遗志。
“……别听你爸的，记着要好好活着，女孩子家的……呜，当什么，呜呜，当什么佣兵嘛……”
对不起了家里的母亲，没能尽女儿的孝道。
“姐姐，一定要找一个超——厉害超——级帅的姐夫回来啊！”
对不起了弟弟妹妹们，没能找到你们姐夫。
耳边守卫的谈话声渐渐远去，是意识已经迷离了吗……
啊啊，仔细一想都没有好好谈过一场恋爱啊……早知道就算用强的也把歌利亚给推倒了……这么说起来歌利亚真是可爱的一塌糊涂啊嘿嘿……
守卫的谈话声已经听不见了，人生走马灯也转到了最后。
这时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清晰可辨，正笔直地往柜门走来。
脚步声吓得索菲娅一个激灵——天父啊，那守卫的声音变小怕不是意识模糊的结果！
那这是个什么情况……是自己刚刚不经意间暴露了吗？现在守卫收敛了声音是打算出我不意地开柜子？
心绪像乱麻，未及梳理，脚步声已经迫近面前！
一双手搭上柜门，从微开的狭缝中投进一线刺眼的光明。
对不起了父亲，女儿今天就要——
索菲娅深吸一口气，全身气血流转，不可名的力量在小腹凝聚。
仔细回想父亲的指导，做好搏命的准备。
门缝越来越宽阔，突然的光明迷乱了视线，眼前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但这个距离下也无所谓瞄准了。
索菲娅提气推掌，直取那人面门！
“索菲……啊——”
“诶？歌歌歌利亚！”
视觉尚未恢复，但索菲娅已经辨认出了歌利亚的声音。她紧忙收招卸力，然而去势已在，这一掌还是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歌利亚胸膛。
歌利亚像被抛飞的破布一样倒飞出去，在操作室的桌椅上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
“歌利亚——”
索菲娅悲鸣着冲出柜子，扶起倚靠在桌椅边的歌利亚使劲摇晃。
“没事吧？喂没事吧！”
“停停停——没死没死……”歌利亚咬着牙背手撑地支起上身，“我里面穿了一层轻甲……话说这力道，你真的不是狼人吗……”
“对不起……”索菲娅低下头，“这是……我故乡流传的一种格斗技，我没控制好力道……”
歌利亚扶着脑袋闷声道：“没事……其实刚刚那个情况出击才是对的，也是我欠考虑了，没有提醒你就直接开了柜子……”
“这么说起来……那两个守卫呢？约伯又在哪里？”
“约伯在下层弄了点动静，把他俩引开了——我们收到异常讯号的时候就推测你是被困住了，看起来真是这样。”
“谢谢你们了……”索菲娅长舒一口气，刚刚躲在柜子里时的压抑绝望简直要把她逼疯。
“没什么。”歌利亚耸耸肩，精致的脸上露出阳光的微笑，“——我们是同伴吧？”
“嗯。”索菲娅微微点头，脸上有点小红晕。
“不过话说回来那一掌力道真大啊——”
“所以对不起啦——”索菲娅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
“下次也教教我吧，那个格斗技？”
歌利亚起身拍了拍尘土，侧头微笑着问道。
“呜……也不是不行。”
不妙……那个笑容，简直犯规。
虽然临时推说是故乡流传的古老技艺，但实际上这是索菲娅一族不外传的武术。讲道理是不能教给外人的……
不过能结成某种关系的话就——
“如，如果你愿意……”
索菲娅偏过头没有直视歌利亚的笑脸，感觉这样说话能利索点。
“——！”
歌利亚突然抱紧了索菲娅。
“诶？！我还……”
歌利亚没有回应，一个箭步跳回索菲娅藏身的柜子，顺手带上了门。
这这这是什么新操作？
索菲娅的脑海有点混乱。
“小，小歌利亚……我们现在还……”
“小声——有人来了。”
索菲娅一惊，凝神倾听外面的声响——确实有一个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怎么办？”索菲娅压低了声音问道。
“还没进操作室……说不定只是在附近巡逻一下。”歌利亚皱眉道。
歌利亚仍搂着索菲娅的纤纤细腰，面孔离索菲娅不及几寸，甫一开口呼吸就轻扑在索菲娅的俏脸上，又一层红晕悄然浮上她脸颊。
还好人类没有昏暗视觉的天赋……
她突然有点庆幸身处黑暗。
“——总之先躲一下吧。别出声了。”
先躲一下……不能出声……
似曾相识的发展啊。
索菲娅欲哭无泪。
不知道这次要撑上多久了。
歌利亚与索菲娅紧贴着柜壁，原本就狭小的空间里多出了一个人，肢体之间的交叠摩擦不可抗地发生着。
大腿……在摩擦。
歌利亚的大腿顶在索菲娅的两腿之间，粗糙的布甲直接压迫着索菲娅大腿根起没有被过膝长袜包裹的肌肤。
索菲娅羞红了脸，小拳紧握，强迫自己不去想奇怪的事情，但发热的脑门里却不自觉地回响着刚刚相似的境遇里胡言乱语似的想象。
就算用强……就算用强……就算用强……
我在想什么啊啊——
胸部……压迫着。
与歌利亚迥异的两团顶在他平坦的胸膛上，充满柔软弹性的感觉，让人不知道该进一步还是退一步还是进退进退进退……
歌利亚尴尬地别过脸，专心聆听外界的声音，试图暂时忘掉内心复杂的感情。
……不妙。
那声音……近了！
不知不觉间那脚步的主人已经逼近了两人所在的位置……说不定就已经在柜子边上了吗。
说不得只能让你消失了，二对一不留报信机会地干掉对方还是有把握的……只是怎么善后还得再头疼一会。
抱歉了，虽然我们无冤无仇！
随着脚步的停止，紧接着响起柜门打开的吱呀声。
照进柜内的光明越来越盛，歌利亚一咬牙翻出匕首，顶着半开的柜门就冲了出去——
“哎呦——”
“呃啊！”
歌利亚一刺扑空，连带着索菲娅也被摔出柜子，两人双双倒在地板上，大腿仍呈交叠的状态。虽然没有神摔的程度，却也相当不妙。
“你们……在干什么。”
柜子一侧，躲在柜门之后，老佣兵探出个头，无语地看着两人。
打开柜子一类的时候要在侧面，这才是佣兵流正确的宝箱打开方式。
“原来是约伯啊……”歌利亚揉着脑袋起身，向倒地的索菲娅伸手，“抱歉了，连你也被甩出来。”
“没事。”索菲娅接过他的手站起，掸了掸裙子，“就当之前的已经还过咯。”
“之前又发生了什么……”完全状况外的约伯表示一脸懵逼。
“啊就是她藏在……”
“没，没什么啦，总之大家都已经完成目标了吗？”索菲娅连忙错开话题道。
“哼，那是当然。”约伯兴趣寥寥地背过身，“赶紧离开吧，再稳的任务也经不起你们两个新手折腾。”
三人一路潜行着摸回了最初的起点，架设在工厂外壁的简易楼道。
歌利亚扶着护栏望向楼下，这里尚算是静僻，但转过一弯就会有工人进出。高高的围墙跟墙顶的电网也断了下楼翻墙的逃路。
“别看了，怎么来的怎么回去。”约伯准备好强弩，开始架设缆绳。
“其实我……有点恐高。”歌利亚想哭。
约伯没有理会歌利亚，一弩子将缆绳射向了对面的废弃大楼。
弩箭带着缆绳飞向对面的水泥墙。深深地刺入了墙体，特制的箭头在冲击下向四方开裂，一只嵌在墙内的爪子稳稳地抓住了逃生之路。
工厂所在的工业区兴建得快衰落得也快，精灵的反对，人类的掺水，在合作间无数的矛盾与摩擦导致许多未如计划落成的烂尾楼林立在悠久之城的近郊。
不过对于佣兵而言，有这样方便的地利真是多谢了。
约伯再一次检查了架设好的缆绳，用力下拉了一下确认其强度。缆绳没有被压出多大的弧度，一松手仅有轻微的颤动。
“我先到对面去确认情况。你们之后再跟上，女娃第二，小子断后，明白？”
索菲娅：“嗯。”
歌利亚：“好吧……”
临近任务完成，约伯也没心情再多说歌利亚，在缆绳上安好吊环，一踏栏杆便冲了出去。
约伯的身影渐渐变小，他稳稳踩在对面大楼的窗格上，一跃跳进窗户，片刻后确认完了安全，再次出现在窗外向两人比了个ok的手势。
“那我先走一步了……”
索菲娅正打算上溜索，两人突然听见了工厂内楼下传来的人声。
守卫A：“没错，就是这里，刚刚我听见响了！”
守卫B：“是你听错了吧？刚刚在操作室你也说自己听见动静……”
守卫A：“这次真的是真的！奖金啊！女贼啊！”
守卫B：“哦哦——那就去看看吧！”
该死！怎么在这时候遇上了，约伯你倒是把这俩引远点啊！
索菲娅的脸色铁青，不妙的回忆开始涌现……
被这两人抓住的话，还不如——
她握紧了吊环。
不行，她拼命甩甩头，松开了吊环，对歌利亚正色道:“歌利亚你先走，我，我找个地方躲一阵，然后你再想办法救我出去！”
歌利亚紧抓着栏杆，豆大的汗水滑落脸颊。两名守卫的声音已经渐渐接近。
——不可以……放弃同伴！
“快走！”索菲娅催促道，“快——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所以——”
歌利亚眼神坚决，跨上了栏杆握住吊环——也握住了索菲娅打算放开的手。
“我是不会放弃同伴的！”
他坚定地回答，同时再一次抱紧了索菲娅的纤腰。
“你在干什么！缆绳接受不住的！”索菲娅惊叫着挣扎，打算离开歌利亚的怀抱。
为了方便在对面回收缆绳，连接在楼梯处的结点并不牢固，如果就这样两人冲出去的话，缆绳一定会崩脱吧。
“相信我！”歌利亚喊道，将吊环在缆绳上缠绕锁死，随后解开了这头缆绳的链接。
“停下！”索菲娅不住地捶着歌利亚的胸脯，声音里带着眼泪。
歌利亚将手腕穿过吊环，紧握缆绳的一端，蹬着栏杆跳下——
一阵天旋地转，所有景色都在眼前翻覆。
疾风如割面，手掌上传来灼烧般的痛楚。以对面大楼处的结点为中心，两人拉着缆绳沿圆周轨迹冲向对面。
“呃呃呃——”
感觉手腕要脱臼。
缆绳的长度堪堪掠过电网，歌利亚全力提起身体与电网一错而过，即使如此还是有些许破碎的衣角在电网的刺尖猎猎而动。
已经离开工厂区了！目标就在眼前——
这时钩爪的箭头终于抓不再住，弩箭脱落而下，在墙面留下一个崎岖的坑洞。
缆绳上的力道已卸，但惯性犹在，歌利亚两人在窗格上猛砸了一下，翻滚着落入大楼低层的窗内。
工厂，楼梯处。
两名守卫挠着头四下张望，却不见半个人影。
守卫A:“奇怪啊……明明有听见的。”
守卫B:“果然还是你听错了吧！”
守卫A摇摇头:“没有啊！我听了！还是两个女贼的声音！喊得特激动，跟演歌剧似的！”
守卫B:“还歌剧呢！你就是女贼入脑了吧！再不回去巡逻被发现可就要减薪了！”
守卫A:“不——”
废弃大楼，低层。
“没事吧！喂！”约伯匆匆赶下楼，一路冲进了两人最后消失的楼层。空旷的空间里，他的呼唤不断回响。
“唔……”
歌利亚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
定睛一看，索菲娅还没有醒转。
在最后碰到窗格时……索菲娅抱住他承受了冲击，现在也只能祈祷她不要有大碍了。
比起接近水平的缆绳，圆周运动下的受力要小得多……尽管如此最后还是错估了钩爪在不同方向上的受力上限。
“喂——”约伯冲进了两人所在的房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约伯……”
“抱歉……我来得不是时候……”约伯尴尬地转过头。
“嗯？”
被约伯没头没尾的一句道歉懵到的歌利亚撑着手臂挺身四顾，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状态。
为了保护他而背向大楼承受了大部分冲击的索菲娅，在那种体势下进入大楼后，顺理成章地被歌利亚压在了身下。
而醒转后的歌利亚骑在索菲娅的身上，现在更是……直接撑着索菲娅的胸脯起的身。
“唔……”
索菲娅悠悠醒转，突然感到了身上不自然的触感。低头向胸前看去，又顺着那只手一路上移，看见了歌利亚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嗨……没事吧？”
歌利亚尴尬地笑着，手已经来不及从索菲娅胸前伸回。
啊啊，我知道的，后面会是什么展开。
“啊——”
少女的惊叫声响彻大楼，随后又响起了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我的异界佣兵物语，果然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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